朱翊镠“嗬嗬”笑了两声,道,
“臣觉得海外没甚么可看的,哪里的人性情都差不多,无非是洋人们的皮肤白些,头发红些,看多了也不觉得稀奇。”
朱翊镠的拇指和食指一刻不停地翻腾着那片夹在他虎口中的金艾叶,
“哪里都比不上中国,皇上,臣很确信这一点。”
朱翊钧心道,你当然这么想了,但你有为那受剥削的河南人民考虑过吗?
朱翊镠又道,
“所以臣绝不出海,也不赞成皇上派人出海。”
“上回老娘娘说了一层原因,皇上没听进去,那臣今日便再说一层,皇上可不能让百姓知道海外是甚么模样,百姓愚昧,教他们知道了海外甚么样子还了得?”
朱翊钧反问道,
“那闽粤海商不早就知道海外是甚么模样了吗?”
朱翊镠道,
“这可不一样,海商赚钱靠洋人,自然不会自己发财的办法透露给其他人,他们要都说洋人好,不等于自断财路吗?”
潞王朝皇帝的身侧凑了凑,压低声音道,
“上回当着老娘娘,臣有句话没来得及说,饶是朝廷现在这样提防着,海商们跟皇上您也不一定是一条心。”
“皇上可知,现在闽粤海商出海的海船上,挂的都是甚么旗吗?”
朱翊钧心想,李太后果然是万历朝最幸福的女人。
隆庆皇帝宠了她一世不说,两个儿子又继续父亲未竟的事业,将李太后保护在“大明朝永垂不朽”的荣光之下,给她编织了一个万国来朝的绮丽美梦。
“那当然是龙旗、北斗旗或是日月旗了。”
朱翊钧不假思索地道,
“大约是日月旗居多,毕竟是先帝下旨开关时,特意遣人设计的嘛。”
朱翊镠淡笑着摇了摇头,道,
“不,皇上,臣去岁亲眼见到,他们在船上挂的都是洋旗。”
朱翊钧果真吃了一惊,
“为何要挂洋旗?”
朱翊镠回道,
“无非就是他们觉得官府的税收得太多了,刁难太重了,挂洋旗可以破财免灾。”
朱翊钧奇道,
“难道华商挂洋旗还要另外付钱给洋人?”
朱翊镠笑道,
“确是如此。”
朱翊钧又问道,
“可是洋商不也一样要向我大明交税吗?”
朱翊镠回道,
“是一样要交税,但不知怎么回事,闽粤海商总觉得市舶司摊派给他们的额外赋税太多,还不如向洋人买个挂旗的资格来得实在。”
朱翊钧沉默片刻,道,
“这也不能都怪咱们的海商,市舶司前倨后恭,只会欺负自己人,难道朕还能反怨受了欺负的华商不挂日月旗吗?”
朱翊镠又道,
“其实也不止是赋税收得太重的问题,臣上回让皇上派给臣的锦衣卫去打听过了,海上海盗横行,往往一船被掠,则损失数万。”
“而出钱挂了洋旗的海商,就能受到洋船的护航,大明的水兵待遇太低,平常巡逻海域已是力不从心,哪里能指望他们护航华商呢?”
朱翊钧点了点头,道,
“的确不能怪水兵,洋人的海商能花钱雇水兵保护他们,在大明这就是天方夜谭,普通商人要是敢动用大明的水兵,不治罪就已是万幸了。”
朱翊镠笑道,
“是啊,因此臣亲耳听见闽粤海商如此议论道,商船一经冒挂洋旗,则官不敢封,差不敢扰,吏不敢索,衙门不敢刁难,这样的一面旗帜,教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如何能禁得住诱惑?”
朱翊钧明白了朱翊镠的意思,洋人倒卖给大明海商的不是那一面洋旗,而是欧洲那些大航海的国家政府向本国公民提供的公民安全。
一般在一个正常国家里,公民纳税之后,便自动获得了要求政府保护的权利,政府则有义务在世界各地保护自己的公民。
而像这种生活在民主宪政制度中的公民的权利,在大明却格外值钱。
朱翊镠再道,
“只是无论海商如何挂洋旗,他们也还是依靠大明出产的瓷器和丝绸才能赚得了洋人的钱,有了钱进账,他们才能继续花钱向洋人购买挂洋旗的资格。”
“所以海商虽然不一定同皇上一条心,但大抵还能为皇上所用,只是用他们的时候得提防他们心里的那些嘀咕。”
“可百姓就不一样了,他们要知道世上有这样一种生意,花钱挂面旗就能不向我大明交税服役,不朝我大明官吏毕恭毕敬,长此以往,他们岂不就会对我大明失去敬畏之心?”
“因此臣不愿受派出海,臣若是出了海,说不准就会变得同洋人一样,也变出一面旗来同皇上抢赚我大明子民的钱。”
朱翊钧开口道,
“即使你不出去,海商不开口,百姓也未必永远会懵然无知。”
朱翊镠摇头笑道,
“只要皇上能如太祖皇帝一般闭关锁国即可。”
朱翊钧淡声道,
“即便我大明锁了国,那洋人未必就不会自己踏进来。”
朱翊镠笑道,
“洋人要自己闯进来,那皇上就可以说他们是强盗土匪,是来打劫咱们大明的。”
“在洋强盗和圣天子之间,百姓会相信谁呢?当然是皇上您了!”
朱翊钧问道,
“那依你这么说,我大明的亲王宗室,绝无一人肯受遣出海了?”
朱翊镠转回身来,胖胖的身子往座上一靠,道,
“那是自然,谁要是肯出海,那必然就是打定了主意要背弃我太祖高皇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