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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一十二章 大结局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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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石奇峻,凉亭精雅,好风盘旋,日光阑珊,一双雪肤侍儿左右侍立,贺兰悠端坐亭中,长衣飘拂,眉目明艳,俯首的姿势美如日光下碧水中盛放的阿修罗城之莲。

拨弦起清音,铮铮淙淙,溅玉鸣泉。

琴音中,侍儿启朱唇,婉娈作歌:

“南有乔木,不可休思。汉有游女,不可求思。汉之广矣,不可泳思。江之永矣,不可方思。”

(汉水之南有乔木,我却不愿探林幽。隔水美人在悠游,我心渴慕却难求,汉水滔滔深又阔,水阔游泳力不接。汉水汤汤长又长,纵有木排渡不得。)

我顿了顿,于原地微微沉默,终,不顾而去。

……

永乐二年冬,我在飘荡近两年后,第一次回到天山。

群山环抱中的天池,一碧深湛的湖水宛若玉璧,倒映着青山雪峰,并起三峰形如笔架的博格达峰,雄伟而沉默的千年相对湖水,雪峰银光皑皑,湖水澄碧深蓝,神池浩渺,如天镜凌空,造物的色彩,于此处精妙至于极致。

山庄原本在天山并无别业,后来为制药之故常常往返,外公便在天池之侧,选址建了楼阁,楼名听雪,高楼之上,天镜之前,执杯遥望,听雪入眠,外公畅达旷朗,本就非常人能及。

听雪楼外,按例布了阵法,寻常人到得此处,见到的不过是一片山石而已。

见我回来,大家好舒了一口气,近邪首先就瞪了我一眼,然后出门绕天池飞奔去了,弃善怒道:“有半年你跑哪去了?你把大家都急死了?你还有脸回来?”

扬恶过来一把拉开他,“喂你有完没完,怀素宝贝难得回来,你是想把她再骂跑还是怎的?我说怀素宝贝,大家都等你好久了,暗卫我们已经重新布置,并新选了一批新人,很多事需要和你商量,你这次回来就不要再出去了吧?”

我正要回答,忽听人颤巍巍道:“要走,也得等我这把老骨头埋掉她再走!”

我怔了怔,转首看去,流霞寒碧方崎含着眼泪,正轻轻扶出一位老妇人来,而那白发妇人,不是我阔别多年的杨姑姑是谁?

“杨姑姑!”我纵身扑入她怀中。

她张开双臂,如多年之前,微笑迎我。

扑至的一刹那,脑海中突然掠过多年前北平城门,我也曾这般扑入前来接我的艾绿姑姑怀中。

这一刹的回忆,令我泪涌如泉。

然后我亦想起,自那年应天闯宫,沐昕成亲之后,我已有很久很久没有流泪。

如今,就在杨姑姑散发着我童年记忆里最深刻熟悉气味的怀里,在娘亲生前最亲近的人怀里,尽情的流一回泪吧。

用泪水,洗尽所有的漂泊,无依,空落,与沧桑。

狠狠的哭了阵,杨姑姑只是抚摸着我的头发,含悲微笑。

然后轻轻推开我,道:“小姐,你终于回来了,我一直很害怕,走之前再见不到你,怎么向夫人交代?如今好了。”

我心一惊,勉强笑道:“姑姑精神矍铄,好得很,我看再活上几十年也不是问题,如何就说这话。”

她笑着拍拍我的手,“生死修短,原本就无需在意,你不必忌讳。”

我默然,刚才在她怀中时,我已听了她的心音,又有意无意摸过了她的腕脉,她并无疾病,但确实已趋油尽灯枯之境,时日无多了。

所幸我回来了,最后一段日子,我终于来得及陪她度过。

那年除夕,我终于在亲人围拥中过了新年,恍惚间又回到十七岁之前,每年年节,济济一堂,吃饺子贴春联,每个人都会在初一大肆勒索老头,指望着他口袋里掏出稀奇古怪的好玩意。

老头一年也就大方那一次,别的时候,想都别想。

我微笑着环顾四周,微笑着在心底祝福。

外公,你此时想必已在海外某个岛屿上,左拥右抱了吧?那里,会不会也是今天过年呢?要记得吃饺子啊。

我……终于失去了沐昕,你早就知道的,是不是?

你这……坏老头。

可我,还是很想你很想你。

你要好好的,做神仙也要规矩点,知不知道?

那夜,杨姑姑已不能起床,她躺在卧榻之上,慢慢吃着我喂给她的饺子,含糊着说:“夫人会包……。”

我嗯了一声,微笑哄她:“再吃一个。”

她开心的笑,忽道:“夫人来接我了……”

我停了手,看着她的眼睛,半晌,缓缓放下羹匙。

她闭着眼睛,似在默念什么,我等了很久,久到我以为她已去了,正小心的用手指轻试她的呼吸,她突然睁开眼,目光清明如婴儿。

口齿极其清晰的道:“夫人说,你很好。”

我呆了呆。

这许多天,她已不能清晰的说话,今夜,她如此清明。

悲恸突然涌上胸膛,堵塞哽咽至不能呼吸。

娘,你来了是么?

幽冥阳世,不能相通,唯有此刻游离于阴阳之间,心中或明或暗的杨姑姑,才得见你一面,听你言语。

你……不怪我,是么?

我微微的笑,轻轻的,落下泪来。

杨姑姑逝世后,我为她守灵三月。

三月期满,离贺兰悠与我约定的三月三已经很近了,我急急下山,直奔昆仑。

饶是紧赶慢赶,我依旧迟了一步,赶到昆仑山死亡谷时,已是三月三的正午。

离死亡谷还有好远,我便被拦住,紫衣的紫冥弟子神色凝重,道:“尊客远来,理当接待,只是宫中正举行先教主祭祀大典并教主生辰庆典,非我紫冥堂主以上职司者,不得进入。”

我近年来心性平和,当下微微笑道:“我就是来参与盛会的,贵教贺兰教主去岁曾邀请我参加庆典。”

他道:“可有证物?”

我怔了怔,此事倒是个疏忽,便道:“没有,不过烦请去通报下贵教主,一问便知。”

他狐疑的看了看我,还是去通报了,稍倾回来,面有疑惑之色。

我一怔,问道:“怎么了?贵教主不承认?”

他摇头,纳闷道:“听说教主不在大殿。奇怪……”

我心下盘算,若贺兰悠不愿见我,我便离开就是,正要举步,却见一紫袍黑披风男子上前,那弟子急忙上前行礼,口称护法,我却认得他就是那日紫冥大会充任司仪之职的林护法林乾。

他近前来,看了看我,忽道:“可是朱姑娘?”

我皱皱眉,无奈道:“是。”

他微微施礼,道:“姑娘可来了,教主昨日还曾说起呢。”说着便邀我进去,我随他步入谷中,见他神色有些不安,想起刚才那弟子的话,不禁有些奇怪,便道:“恕我冒昧……贺兰教主现在在哪里?”

他苦笑了笑,“朱姑娘,我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。”

我一惊,道:“怎么了?”

他遥望着轩昂华贵的紫冥正殿,皱眉道:“一个时辰前,教主在这殿中行祭祀之礼,然后独自进入密室,按我们紫冥规矩,除长老外,其他人是不能进入正殿的。按说,教主和长老早该出来了,可不知道为什么,已经超时半个时辰了,他们依旧没出来。”

我道:“不能进去看看么?”

他摇头,“祭祀时非经教主传召,不得进入,否则以叛教论处。”他突然转头看我,“所以我刚才见了姑娘,甚是欢喜,姑娘不是我教中人,教规中也没提过外人进入会如何,倒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。”

我沉吟道:“殿中有几人?”

他道:“三人,教主,还有我教硕果仅存的两位长老。”

我点点头,“好罢。”

……

进入大殿,空荡荡无人,我转过事先搭就的祭台,发现祭台下两名紫袍老者,蜷缩在地,已然毙命。

目光一缩,我已看出,两名老者是死在正宗功力深厚的天魔功之下。

贺兰悠却不见人影。

难道,贺兰秀川来了?

我搜寻一圈,目光凝住在祭台后一处壁画之上,那画色彩妖丽,绘着人物祭祀,出行,田猎种种,看来却是熟悉,依稀大漠鬼城入门处的“碧目”之图,我跃上壁画,细细观察那壁中不辨男女的人物的眼睛,那眼睛上一层怪异的晶块,打磨成无数碎面,殿顶一方透明穹顶漏下阳光,射在那晶块面上,那目便鲜活有致,看来可随人移动般。

我一个个人物的看过去,第三十六个人物,眼睛向上翻,不同于其余人物的下垂之态,我随着那目光抬头,看见的却是那透明穹顶。

我咦了一声,密室总不会在那穹顶吧?那里一览无遗,哪可能呢。

却还是试探着飞身跃上,靠近时便发现穹顶正中处有一小小突起,看来便如普通装饰,我伸手一拉,便听隆隆声响,大殿正中宝座后屏风缓缓分开,现出一处门户来。

那门开至底处,立时又慢慢闭拢,看来机关精妙,我一纵身,投入密道。

幽深的长廊,一排石阶逶迤向下,我看着那石阶,心中一动,想起当年自贺兰悠房中下得密室,贺兰悠曾提醒过隔两个石阶再走。

这里会不会也是一样?

我试探着前行,果然无事,走至石阶底部,便是幽深甬道,我越走越觉得熟悉,虽说方向不一,但和当年行走那条密道感觉是一样的,两壁森黑如铁,隐隐听得水声,巨大的牛油蜡烛灯光昏黄。

行走一刻,眼前突现一方墙壁。

说是墙壁,却色呈透明,如水波隐隐摇曳,明光灿烂,我视而不见,一步跨了出去,果然直直便越过了墙。

四顾一望,我恍然这正是当年密室,白石建造,四处雕刻诡异繁复的文字状花纹,而这堵墙,正是那时轩辕无和毕方转出来的墙,这个密道和贺兰悠房中的那个密道方向相对,却是殊途同归。

然而,密室依旧,却无人影。

听林乾语气,贺兰悠自进殿,便没有出来,那么定然是在密室里,为何不见踪影?

忽想起贺兰秀川和贺兰悠都说过,紫冥教最重要的密室,是“最里面”一间,既然有“最”,那么定然不止一间密室。

密室很大,我一直转到最里面,依旧一无所获,正要再次寻找一番,忽听有人笑道:“你也来了?既然来了,便过来吧。”

话音未落,眼前那些纹章突然一变,一阵跳跃乱闪,密室一方看来只是白石的墙壁,突然再次变得透明。

我也不管是谁发话,一步跨入。

然后呆在当地。

……

密室正对面,依旧是一副诡异壁画,左侧,贺兰秀川抱着雪狮斜倚壁墙,右侧,贺兰悠盘坐于地,身后站着毕方,中间却站着两个,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人。

远真,杨熙。

这两个人怎么会在这里?

这两个人怎么会在一起?

今日的远真,奇怪的穿了一身紫袍,竟象是紫冥教中服饰,但更为华贵些,我认出他,是因为他依旧是最后一次我见他的颜容,难得的没有易容。

刚杨熙,神色却憔悴了不少,也瘦了许多。

看着他们,我突然觉得心一抽一抽的渐渐抽紧,隐隐中仿佛有什么黑暗的真相正鼻息咻咻气味腥臭的逼近,狞笑着,等待某个石破天惊的结局的发生。

良久,我怔怔的指着杨熙,道:“你……如何会在这里?”

他却有惭愧不安之色,躲闪着我的目光,期期艾艾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我却已无暇再问,一个箭步,赶到贺兰悠身侧,急道:“你怎么了?”

他缓缓张开眼来。

只一眼,我的心便沉到了底。

他目光虚浮,竟有神光渐散之势,我大惊之下伸手去探他的脉,手指刚触到腕脉,便立即被弹开。

他已经真气走逆,无法自控,身处濒死之境。

发生了什么?

谁能令他重创如此?

来不及多想,我赶紧从怀中摸药丸,摸到一半手顿了顿,想起武功高绝之人,一旦面临几至散功的重创,寻常灵丹绝无效用。

除非……

咬咬牙,我取出一个小小布包,打开布包,里面一颗赤红丹药,大如鸽卵,嗅来隐隐异香。

山庄三宝,一杀人,一护身,一救人,我唯一没有使用过的奇宝,就是眼前的灵元丹。

之所以不用,是因为普天之下也只有一颗,外公花费十年光阴练成,只为了给我在生死关头使用,珍贵无伦。

我毫不犹豫,将丹药塞入贺兰悠口中。

低声喝道:“快运功!”

一边运起我练得不十分到家的天魔内功,勉力助他引导真力回归丹田,运功时,隐隐觉得有些不对,他体内另有一股霸道怪异真气在横冲直撞,我的天魔功对其毫无效用,不由皱了皱眉。

贺兰悠勉强又睁眼看我一眼,垂下眼睫。

我感觉到他已在药力扶持下,缓缓试图导气归流,微微放心,又怕自己不精纯的天魔内功会和他的怪异内功相冲撞,便收回了手。

他却突然反手一捞我的手,将一物放在我手心,喃喃道:“紫魂珠……”

我低首一看,掌心里滴溜溜一颗紫色玉珠,光泽氤氲,气味微腥。

远真一直注视着我的举动,此时突然低低一笑道:“怀素,你这药是老爷子给你的最后一样宝贝吧?啧啧,可惜了的,你难道不知道,他用不着了么?”

他又笑指那紫魂珠,道:“以教主之血和施者之血练出同源之珠又怎样?你现在还剩几分的凝定神功去行化针大法?去替她解咒?”

我霍然回身,怒叱:“你是谁!你这居心叵测的贼子!”

“我是谁?”远真恍如听见一个最可笑的笑话,突然狂笑起来,“我是谁?快二十年了,终于有人问我,我是谁?可怜我自己都快忘记了我是谁!”

他笑声激烈,须发皆张,悲愤之色溢然,面上连肌肉都在扭曲,看来令人心惊。

他笑得半晌,忽又道:“不,不对,什么我快忘记我是谁,错错,大错特错,我从来就没忘记我是谁,二十年,这二十年,每一日每一夜,我都不曾忘记过我是谁,不曾忘记我为何落得如此地步,不曾忘记你们!”

他伸指,指向贺兰秀川和贺兰悠,神色狰狞。

贺兰秀川一直斜靠着墙壁,神色灰败,看来他和贺兰悠两人刚刚死拼了一场,两败俱伤,此时他亦微微张开眼,看了看远真,忽然笑了笑,道:“我想,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。”

他边笑边自嘲的摇头,“真的没想到你居然没死……”

猛烈的咳嗽起来,咳出血丝,咳出血沫,他依旧在笑。

“贺兰笑川啊贺兰笑川,你居然没死!”

……

没什么言语比此刻这轻轻一句更令我震惊。

我呆在当地。

而掌下,我按着的贺兰悠的脉息,本已渐渐平缓的天魔内力,突然大大一震,四处乱窜如燎原野草,而原先便杂乱冲撞的那霸道真力,立时窜入奇经八脉,瞬间不可收拾。

我心一沉,知道大事不好,重伤调息之人最忌心神波动,贺兰笑川未死之消息不啻于巨雷,狠狠击在贺兰悠本已极其脆弱的躯体之上,他要如何经受得起?

何况,看贺兰笑川神情,看他匿伏二十载至今日种种举措,此中必定还有隐情,绝非贺兰笑川复活这么简单。

我心中忧急,不顾此时贸然使用真力可能导致被反噬的危险,运起天魔功便想助他收拢再次散乱的真气,却见他轻轻一让,睁开了眼。

嘴唇蠕动着,一声“爹”到了口边,却终于止住。

我看着他眼神,便知大势已去,他已经为了这个惊天消息,放弃调息,错过了最好的复苏机会,只得废然一叹。

刚才的情形,我猜想大约是贺兰秀川趁贺兰悠大殿祭祀后进入密室,下手暗袭,杀了长老,跟进密室与贺兰悠两败俱伤,只是他为何突然做此破釜沉舟之举,只怕和贺兰笑川多少也有些关系。

贺兰笑川此时已经施施然坐了下来,意兴飞扬的笑道:“今日人到得齐全,正好,有没有兴趣听个故事?”

他一边招呼杨熙也坐下来,道:“熙儿,你也坐。”

这声熙儿叫出口,贺兰悠晃了晃身子。

却如一道闪电劈进了我的心里。

贺兰笑川为何叫杨熙这般亲热?他既然复活,应该与矢志为他报仇的亲子贺兰悠相认才对?为何他对贺兰悠神情恨毒,漠不关心,反而对本应陌生的杨熙态度慈霭?

熙儿……熙儿……这是什么样的称呼?

眼光突然落到室内一枚玉瓶上,瓶上雕着碧水清波,莲叶田田,弄篙女划轻舟而来,分花拨叶,姿态曼妙,虽不辨面目,然无限风华。

我仔细看着那图,突然浑身一冷,宛如一个惊雷,滚过头顶。

这副图,我见过!

当年,训练不死营时,我曾经在杨熙的军营帐篷内,见过他悬挂一幅画,画上有碧水,有莲叶,有采莲女,还有一行题字。

“弄篙莫溅水,畏湿红莲衣。”

记得当时我还拿这画和杨熙取笑,“可是阁下私慕之女子,假托了这采莲人?”惹得杨熙神色尴尬,次日再去这画便不见了,我还以为是杨熙面皮薄。

如今想起……

弄篙莫溅水,畏湿红莲衣……

“家母名莫莲衣。”

莫、莲、衣!

贺兰悠的这句话闪入我脑海时,我不能自控的颤抖起来,狠狠咬了咬舌头,剧痛袭来,我才勉强镇定些。

我终于明白那日贺兰悠和我说起他母亲名字时,我为何有熟悉之感,原来就是这幅画上题字的缘故!

那么杨熙……杨熙……

难道……。

我的心,直若沉至深水之中。

不,不要,那样对贺兰悠,太残忍。

我惴惴不安的观察贺兰悠,他脸色雪白,目光低垂,我不知道他猜出了多少。

那厢,贺兰笑川却已经说起了故事。

“很多年前,一个武林霸主,在一次巡视分舵中,爱上江南苏州府一家农户人家的小女儿。”

“那女子生于水乡,性格亦温柔如水,尤其风姿绝世,容色无双,虽然不会武功,霸主依然不顾他人劝说,坚持娶了她。”

“他极是爱她,每听她说话,哪怕是最寻常的言语,也觉得欢喜,看她绣花,哪怕一绣数个时辰,也觉得光阴静好人生无憾,婚后很过了段举案齐眉两情缱绻的日子,女子很贤惠,行止有度,娴静淑德,赢得上下交口称誉。”

贺兰笑川说到此处,神情温柔,眼睛微微眯起,似乎那段日子,令他颇为怀念。

贺兰秀川却冷笑一声,道:“自我陶醉的武夫。”

贺兰笑川也不理他,继续道:“只是那男子素来是武痴,功名利禄一概淡然,唯独武学一道,极其痴迷,虽得娇妻,如胶似漆,依然不肯荒废武功,那时他的凝定神功刚练到第五层,凝定神功第五层练功要求奇特,虽不禁男女之欲,但男子不可泄一分精元,否则前功尽弃。”

“那男子刚刚新婚,又要闭关练功,又不能泄元,唯恐委屈了娇妻,便白日练功,夜间前来陪伴,依然行男女之事,只是最后关头,男子总是偷偷点了女子睡穴,不令她得知他未曾行完夫妻之礼。”

贺兰秀川突然皱了皱眉,道:“你那时练的是第五层?你不是和大家说的是第六层?你——”他似是突然想起什么,脸色大变。

贺兰笑川得意的冷笑一声,道:“为什么要告诉你们真话---不出几月,男子第五层功力将要突破之时,女子突然怀孕,男子十分欣喜,但也有些疑惑,明明没有泄元,为何女子依旧能怀孕?”

“但他太过信任爱恋那女子,于是想,许是自己情热之时,难以自控,泄出一丝半毫的也未可知,而秘笈有说不宜泄元,但也没说一定会毁功,前面练过此功的也无先例,也许,是上天看他痴迷武学,年近三十尚无后嗣,故此降福于己。”

我听他说得直接,微微有些脸红,将目光掉转,无意中看见贺兰秀川面色惨白,手指微颤,目光却一瞬不瞬的,盯着贺兰悠。

“孩子降生,是个男孩,他极是欣喜,给他取名悠,祈望他这一生荣华贵盛,意态悠闲,然而产褥之中,她却郁郁寡欢,日渐消瘦,男子命人精心伺候,她依旧大病一场,病好后人便沉默了许多,无论男子怎生讨好于她,她总是愁眉难展。”

“那时男子神功已至第六层,再无顾忌,男子以为是新婚时冷落她之故,便越发体贴温存,如此过了两年,悠儿三岁时,她再次怀孕,这次生下的是双生子。”

“两个孩子虽是双生子,却长得不象,且禀赋都不甚好,幼子自幼神智不全,长子体弱多病,男子对他的怪病束手无策,而女子生产后,也一直恹恹欲病,不但不抚养两个新生儿子,连悠儿也不见,那时悠儿作为长子,已经分殿居住,有时由仆从带着进来,看看弟弟们。”

我望了望贺兰悠,他垂目而坐,一言不发,紧紧咬着嘴唇,唇色艳红,脸色更加白得惊人。

“后来男子听说,北平一带有个怪医,极擅医术,只是性情古怪,不肯出诊,便亲自带了孩子,准备去投医,临行前一夜,女子突然心情好了起来,亲自备办了一桌好菜,频频执壶劝酒,自女子生下双生子后,难得待他如此,男子心情大好,便多喝就几杯才上路。”

他言至此处,虽仍旧平静,但语气已转森寒,每个字中都隐含凛凛杀气,溢出齿间。

一室聆听的人们,俱都心生寒意,隐隐不安。

“一路倒是平静,但是到了终南山下,男子突然发现,自己的真气突然运转不灵,其后每行一步,真气便散一分,直如行走刀尖,他知道自己着了道,无奈之下,将儿子托付当地一个杨姓农妇,自己寻了处山洞,意图逼毒,逼至一半,忽听唿哨声响,有黑衣人蒙面袭至,他勉强应付,终于不支,散功倒地。”

我将这话和当年外公和我提起的做印证,暗暗点头,想起他英雄末路的凄凉,亦不由惨然。

“男子醒来时,便见一老者在照顾他,当时他生机将绝,又道必是妻子下毒害他,想她自嫁他之后,他不知珍惜痴迷武学,令她日日独守空房,青春少妇,寂寞无可纾解,因此生恨,想来想去终究是他的错,那时依旧不忍怪她,只觉得是自己不好,辜负了她。”

他自失的笑了笑,已换了口气,道:“什么他不他的,就是我罢,我当时正在钻研拈花指决,身上带着指诀的下半部,不愿留下便宜了其他人,这人于我有一面之缘,看面相也不是恶人,便赠他也罢,他坚辞不要,我道:‘拿着罢,我到这一刻才明白,武学一道永无止境,于此过于偏执妄念,也是入魔。’又对他道,我一生痴迷武学,所误良多,临到将死,才悟到为这区区俗世境界尊荣,丢弃了许多更可宝贵的东西,但望我的后人,永远不要步我后尘,被绝世武学所迷,误堕迷障,只需做个简单快乐的人,珍惜他应珍惜的一切,不要象我这样临死方觉得负人良多才好。”

“这番话当时发自肺腑,字字真言,然而很久以后我才知道,我错了,错得离谱!”

贺兰秀川懒懒一笑,道:“你当然错了,因为,那毒是我下的,那黑衣人也是我指挥当地分舵伏击你的。”

贺兰笑川冷笑,“我那时还没想到你身上,我下了终南山,胡乱奔走之下竟然迷了路,不知怎的栽入一个臭水潭,我在那淤泥潭里昏迷了三天三夜,竟然醒了过来,功力虽已散去,但不知怎的性命却没丢掉,后来我发现那潭上土崖顶长着些奇怪的野果野草,成熟了后掉入潭中,久而久之淤成了臭泥潭,然而不知道是这些草中哪些起了作用,我侥幸保住了性命,但是同时,我的容貌也大改,脸色从此斑驳,再也不能洗去。”

“我自终南山下来,心中万念俱灰,再也不想回昆仑,又听说秀川做了教主,我一直对秀川很信重,如今我失去武功,已不配再为一教之首,也不配再做她的丈夫,紫冥教托付给他也好,于是便回头想寻我那儿子,谁知不过几日,那家人便不见了,说是家中有人暴病身亡,寡妇带着孩子去投奔亲戚了,投奔哪里,也不知道。”

“我那时失去武功,身无分文,在终南山下转悠,饿极了便乞讨偷食,常被人打得一身是伤,满地乱滚,缩在草堆里呻吟时我也怨恨过她,但想着总是自己咎由自取,是报应,是老天惩罚我的不真诚。”

我听着他平静语气,微微一颤,想到当年,一代天尊,武林之主,一呼而万众应的人上之人,一朝之间,为人暗算,失去武功,权位,容貌,尊严,沦落至如此惨境,而当年那个拈花指诀上仅仅凭笔迹便英风烈烈令人怀想的男子,最终因为仇恨和折磨,变成眼前这个隐忍二十年,连武功和真面目从此都不能再拥有的人,只觉得世事阴诡,命运凄寒,令人生栗。

“有次打得最惨的时候,我被打断了腿,在路边呻吟,突然有两骑停在我面前,男子英俊轩昂,女子容貌绝俗,恍若神仙妃子,”

说到这里,贺兰笑川对我看了看,道:“那是你爹娘。”

我震了震,未曾想到此事还有我爹娘参与,听他道:“燕王当时对我看看,倒没什么兴趣,是舞絮停了下来,道,这个人骨骼清奇,不似圉于泥尘之人,如何会沦落至此?”

“她这样一说,燕王倒来了兴趣,道‘你看人总没有差的,既如此,我救了他便是。’命人给我治伤,要我做了他的伴当。”

“大约做了燕王随从不多久,舞絮便和燕王决裂了,燕王带我回了北平,找了个名医给我看伤,这人武林世家,极擅治各类内伤症候,对各类武功也极博览,我终究是个好武之人,因此与他甚是投机,有次谈得兴起,我突然想起那个神功第五层的疑惑,便问起他。”

“我没说是自己,只说是听说,当时他听了,一拍大腿,笑道:那位仁兄是谁?恁可怜的,被戴了绿帽子!”

这话恍如巨雷劈在我耳侧,当时我就呆了,我便问他:“难道神功第五层泄元,真的会前功尽弃?”

“他道:‘何止前功尽弃,只怕还会重病。’”

“我呆呆道:‘那……’”

“他道:‘既然无事,那定然没**元。’”

“我道:‘你此话当真?’”

“他斩钉截铁:‘绝无虚言!’”

“当时我恍若失魂,浑浑噩噩不知所以,原来我的散功,失位,我所吃的所有苦楚,原来这许久的愧疚,自责,甘心情愿的自我放逐,都是我可笑的自我迷惑,都是我自作聪明的放过了那对欺骗我,伤害我的奸夫**,可笑我明明被人所害,却连报仇都没有想过!”

“我怎么能令害我的人犹自逍遥?怎么能不报散功辱身之仇?怎能不夺回我所失去的一切?那夜,天降雷雨,电光如蛇,天公亦为我鸣不平,我立于当庭,任暴雨泼面,以血为誓,穷尽此生,必报此仇,我要让害我的,令我蒙羞的所有人,都落得比我更凄惨的下场,我要他们纵入九层地狱,亦魂不能寐辗转呼号!”

一阵僵冷麻木中,我伸出手指,狠狠塞进自己嘴里,拼命努力制止自己呼叫出声,不,不要,不要是那样——

手心下,贺兰悠的身体如此僵硬冰冷,若不是我依旧感受到他微弱的脉搏,我几乎以为他已死去。

“我去打听了江湖上的消息,又远赴昆仑,用了许多办法探听了一点紫冥教内情形,然后我便知道了我该如何去以最残忍的方式去报复,于是我去求燕王,我对他说出了所有秘密,我求他帮我,在贺兰悠长成后,全力扶持他和贺兰秀川做对,燕王问我,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,我说,我将来会报答他,而且贺兰悠从小不凡,你若能在他微薄之时帮助他,他总有回报你的那一天。”

“然后我将历代教主都随身携带的神影护卫图留在燕王府,请燕王将来在合适的机会将这个透露给贺兰悠知道,他一定会寻机来取,我要看到他父子相弑,就必须先令贺兰悠长成,壮大,直至与贺兰秀川势均力敌,然后,就会很精彩很精彩……”

贺兰笑川目光阴鸷,嘴角的笑纹阴恻恻,言语间恨意森森,我怔怔的听着这一段不为人知的武林公案,亦觉得寒意从心底涌起不可断绝,跪在贺兰悠身边,我几乎已经不敢去看他的神色,只用力扶住他不住颤抖的身子。

而贺兰秀川脸色死白,几次欲言又止,终究是没有开口。

“请托燕王后,我离开燕王府,着意去寻找那个老人,想讨回我的指诀,重新练回武功,结果当我遇见他时,他恰逢受伤后中了风寒,我见他性命危殆,便照顾了他几天,结果无意中发现这老人学究天人,竟是百年难遇的奇人,我便下定主意,要拜他为师,他醒来后,我再三求恳,他先是不肯,后来我在院中长跪一夜,次日晨,他唤我进门,坐在榻上,看了看我,道:你目有潜光,心怀异志,本非我道中人,奈何有此一缘,天命违者不祥……你若拜我为师,便得忘却前生恩怨,你肯不肯?”

“我当时心中惊震,但想也不想便应了,他注目我良久,叹息一声,道:‘就知道不该欠人的……天意……避也无用。’便收了我做弟子,给我取名叫远真。”

“他问我要学什么,我说学异术易容轻功,我知道这老人智慧若深海,对他说谎是没用的,便承认自己确有仇家,但并不希冀报仇,只求自保而已,老人并不言语,只教了我要学的。”

“我害怕老人洞若明烛的目光,害怕他认出我是当年那个终南山偶遇之人,艺成后很少留在他身边,何况我有我的事要做,我以采药为名,缕缕游荡在昆仑附近,日日观察着那对父子,那时,她已逝世,我想,莲衣,上天真是厚待你,你竟没能活着,等到我--——同时,我和左护法轩辕无通上了消息。”

贺兰悠再次震了震,我俯首,伸手过去,握住他冰冷的手。

“我很快在轩辕无面前证实了我的身份,当然,没全说实话,他本就是我的忠实臣子,为了怕他嘴不严实坏了我的计划,我要他立誓,在贺兰悠二十五岁之前,不要告诉他我还活着。”

“通过轩辕无,我将贺兰秀川因篡位而致未能掌握的紫冥教的最高机密,慢慢透露给了贺兰悠,鹫骑,拈花指诀修炼不当的破绽,鹫骑以昆仑绝崖上千蜂洞内宝椆花喂养最佳,那需要身形瘦小善于攀爬的种族,如都掌蛮人,才能采摘……最后,我指示轩辕无潜入这间密室,将教主密室里的凝定神功第八层的法决,提前给了贺兰悠。”

“轩辕无也知道教主密室内有霸道功法之事,他起初有些疑问,我骗他说,贺兰悠根骨不凡,自小我曾给他伐筋洗髓,定可无虞,他若不早日练成神功,如何在贺兰秀川手下有自保之力?轩辕无向来对我深信不疑,因此便将法决交给了贺兰悠。”

我心中轰然一声,眼前一黑,原来我那日的预感竟是真的,贺兰悠,贺兰悠——

“我给他法决时,算过时间,以贺兰悠的资质,定可练成,但过于冒进的结果,便是迟早要承受散功的反噬,以我对贺兰悠功力的推算和对凝定神功的了解,今年三月,贺兰悠定有散功期,此时必须静养闭关,再不能有任何行功之举。”

“轩辕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,是献计贺兰悠,假称贺兰笑川未死,出现在大漠,贺兰秀川听见这消息,无论如何也坐不住,他果然破了紫冥教主不下昆仑山之誓,赶去大漠,发现被骗,他杀了轩辕无,真好,省得我灭口,而轩辕无临死前,交给贺兰悠所谓的‘贺兰秀川弑兄’证物,其实那证物,是我伪造的。”

“他死后,贺兰悠齐集势力,反击贺兰秀川,将他赶下教主位,眼见他一步步向着我安排的方向走,我真是痛快绝伦。”

“后来,燕王攻下京城后,我在应天黔国公府,遇见熙儿,其实我很早就已经找到他,我甚至通过他养母,交了副当年我带着的他母亲的小像给他,并留下了武功心法给他研习,但是同样为了保密,我没和他相认,也没敢给他太高深的武功,直到那天相遇,我觉得时机已成熟,我告诉了他他的身世。”

“后来……”他突然转向我,笑笑,“我一向重诺,无论什么样的誓言,我都会去努力实现,所以,我应燕王的要求,设计骗来了方家后代,杨熙营中专训出的善于追踪隐匿的部下,查出了方家上下藏身之地,我们父子,还了燕王的情。”

我目光转向杨熙,想起黔国公府那次见他时他的苍白神情,想起谨身殿校场演练之后他离开时的欲言又止,对他缓缓现出一个了然嘲讽的冷笑,他满面羞愧转开头,不敢接我的目光。

“然后……便是今天了,我等了很多很多年的今天,我苦心孤诣隐忍多年,步步为营时时设局,多少日子被仇恨咬啮辗转夜不能眠,无数次深夜里醒得目光炯炯思量计谋和下一步计划,就是为了今天。”

“在今天,你,”他微笑一指贺兰秀川,“你一听说那贱人留下书信给你,你便不顾生死的奔来了。”

“在今天,你,”他再微笑一指贺兰悠,“你满心诚意的给你的假爹祭祀,却被亲爹伏击,恰正值你莫名散功,你拼死反击,凝定神功第八层全力拼命,谁人可挡?然后…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”

他狂笑起来,笑得捂住肚子,笑得眼泪飞迸,“真好笑,真好笑,哈哈哈哈哈哈,真好笑,我真开心,我真快活……”

一段无人得知的江湖秘闻,一段武林君王家族的错综复杂的恩怨情仇,一段漫长延续至二十载的血泪斑斑的诡谲风云,结束在他状似疯癫的笑声中。

没有人再能说话,只有他无限凄厉恐怖的笑声在室中回响,撞击在墙上,再阴森飞窜在密室里,带着血,带着泪,带着利矢,带着阴风。

人人,中箭受伤。

血流成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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